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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念三只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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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念三只羊

赵学儒​​

这是发生在我少年时的一件事。这不是杜撰,也不是创作,而是我的亲身经历。四十多年过去了,我竟然忘不了三只羊。

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老家。

我老家那个地方,恐怕很多人都知道。狼牙山,就是抗日战争中五勇士英勇就义的那座山;易水河,就是荆轲刺亲王时,高唱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回”趟过的那条河;清西陵,就是埋葬清朝雍正、道光等皇帝的陵墓。

一个出英雄、葬皇帝的地方,竟然还有羊的故事!

那时,我刚刚八岁。在那个时代,那个地方,相对现在来说,一般八岁的孩子个子不高,大概一米左右,身子单薄,面黄肌瘦。衣服是补丁摞补丁,鼻子上托着黄鼻涕,脚后跟结了黑皴。我就更特别了,脑袋又大又圆,就跟地上伸出一根梃,上面顶着一个蘑菇似的。风一吹,那脖子就抖动,蘑菇就摇晃。

我们那个地方有一个习惯,就是每年的农历十月一日是个节日。那时庄稼熟了,羊也肥了,有些喜庆、享受一下的气氛。到了那天,生产队里要宰杀几头羊,按人头分到一家一户。人们就用大大、绿绿的瓜叶,包了鲜鲜、嫩嫩、红红的羊肉,脸上带着微笑回家,或包羊肉馅饺子、或炖羊肉。村子里便到处是羊肉飘香。

精肉是按人头分,一人一份,或半斤、或八两,机会平等。剩下的头蹄里涝羊皮,人多肉少,便采取抓阄的方式分配。这些羊的零部件,分为一推或一件,摆在地上,编上号。一只羊的头和蹄子往往放在一起,头歪斜,两眼睁着,四只蹄子有从身上剁下来的痕迹。抓完阄,食类入锅,被灶膛的火慢慢炖熟;皮类,做成皮袄或皮裤,挡风御寒。

那年,因为杀羊,差点杀人,说来荒唐又真实。

 我们一般杀的,都是羯子,就是公羊被膻之后的那种羊。这种羊可以用来做头羊,但是一般一群羊只需一个头羊,因此其它就是用来吃肉的。而一些母羊,还要生儿育女,一般是不杀的,除非没有生育能力的老羊。这次,恰恰是羯子只有两只,杀巴杀巴一人分不到二两,于是队长就在一只白母羊身上打主意。

这只白羊二百来斤,刚刚生过一只小黑羊。

一大清早,红红的太阳爬上山顶,阳光灿灿照在水面上,路旁的树叶、庄稼和草带着露珠,放出一股幽香。

我跟在二叔身后,趟过已经冰凉的易水河,来到山坡根的羊圈旁。这里已经挤满人,有手里拿着绳子的,有空手空拳来看热闹的。二叔是队上的羊倌,因此人们都等二叔打开羊圈门。

其实,羊圈门并没有锁,但是人们都等着二叔来开,好像很尊敬二叔。二叔也感到有一种神圣的尊严。

又高又大的黑脸队长见二叔来了,闷雷一样的嗓门喊:“逮羊吧!”

 二叔的脸上没有表情,开了羊圈门。

每个人的脸上都开了喇叭花。

几个小伙子进入圈内。羊群旋风一样在圈里奔跑。仅有的两个羯子先后被牵着犄角,拉出来。早就等在门口的屠夫和小伙子们七手八脚,把羊按倒在地。尺巴长的刀子从羊的脖子上边扎进去,又从下边露出来,鲜血从刀口井喷。

“逮大白。”队长手指大白羊说。

大白羊在羊群中,如鹤立鸡群,十分出众。一身白色,没有半根杂毛,雪一片。足足高过同伴半个身子,招人耳目。目光平视,似乎没有恐惧,也没有傲慢。

身后一只小黑羊羔,刚刚降生的时候,毛发卷卷的、湿湿的,大白羊便一点一点用舌头舔,慢慢就舔干了,毛发也直了。小黑羊羔吃奶的时候,都是钻到它的腋下,嘴含着乳头,头向上一顶一顶的。有时能看见大白羊白白的、黏稠的乳汁从小黑羊羔的嘴角渗出来。

小伙子们听了队长的吩咐,向大白羊包抄过来。

“小黑羊羔还吃奶呢,别杀它了。”二叔对队长说。

队长说:“不杀它,大伙儿吃什么?”

“大伙儿少吃一口,小黑羊羔就多吃一口。”二叔说。

队长说:“那,就问问大伙儿吧。”

有人喊:“杀!”

几个小伙子把大白羊逮住,有的攥住犄角,有的抓住皮毛,拉往羊圈外。大白羊一次次往前窜,拼命挣扎,但是怎么也挣脱不了。干脆,它的四脚扎地,就像从地上生长出来的、牢牢的树木桩子,任凭人们又拉又拽又推又托,纹丝不动。后来又增加了人力,它的蹄子把地面滑了深深的漕,也不抬起。它的目光是极大的愤怒,可惜它不会叫喊,不会骂人。

 小黑羊羔跑到它跟前,被人赶走。

大白羊的眼角留下泪水。

它看看二叔,很无奈的样子。

突然,它趁人们刚刚松懈的一瞬间,纵身前去,直向圈墙撞去,头着实撞在石壁上,一声哐的震响,身子斜落在地上。它的两眼圆睁,瞳孔沁出血汁。它的孩子,那个小黑羊羔,蹦蹦跳跳跑到跟前,吸吮它的乳汁。

“这样的死法,肉不香。”有人说。但随着羊肉在村子里飘香,人们还是把它吃了。

二叔把家家户户扔到边边角角的白骨头,捡吧捡吧,埋在村东的老槐树下。

二叔把小黑羊羔抱在怀里。

“也是个母羊。”二叔说。

转眼进入深秋,草枯黄了,树叶落了,易水河上结了厚厚的冰。二叔抱着小黑羊羔早出晚归。冬天,大雪封门闭户的时候,二叔要踏着雪到羊圈,把圈里的雪打扫,之后放进一些干草,让羊们吃。小黑羊羔住进二叔的屋。二叔在炕上,它在屋地上。二叔有时喂它一些粮食。

春天草肥,小黑羊羔吃得也肥壮,个子飞长,有人说可能比它妈妈还长的大。与它妈不同,一身缎黑,二叔叫它“二黑”。

春末夏初,二黑生下了黑白相间的小花羊羔,也是个母羊。二叔给他起了一个名字,叫“三花儿

就在三花子生下的第一天,村里宣布戒牧。当天晚上,村里的人们又集聚在羊圈旁。所有牛呀、羊呀,都就地宰杀或趁着夜色赶出村,卖到有草场的地方。

二叔把三花子藏在了家里。

二黑发现三花子找不到了,先是在群里钻来串去,四处寻找。之后被队长擒住了两角,身子猛蹿,四蹄乱蹬。

“先把你宰了!”队长说着,露出得意的大笑。

说时迟,那时快,二黑好像听懂了队长的话,使尽全身力气,猛然一窜,身子腾空而起,直跨过圈墙,逃离而去。

夜漆黑,人们没有追逐二黑,继续逮羊,卖羊或者杀羊。羊圈里乱糟糟的,喊声、骂声不断。渐渐地,一个个羊被牵而去,羊圈空空如也。

二叔打亮打火机,在圈里找来找去,不知在找什么。最后吱咛把圈门关上,插了门闩,托着两腿回了家。

三花子在屋地上睡着了。

二叔弯腰仔细打量三花子。三花子的眼角有泪水。

它发现来人,睁开眼睛。

二叔看到了一个没有奶的孩子。

小花羊斜卧在地上,一双眼睛露出哀伤的目光。那种目光,似乎是向二叔哀求。

小花羊不喝水,也不不吃二叔专门给它熬的稀粥。

二叔把它抱起来,唱到:“秋天里呀,树叶黄呀。小白菜呀,没了娘呀。没了娘呀,话儿长呀......”唱着唱着,小花羊闭上了眼睛。

二叔也懵懵懂懂,抱着小花羊歪倒在土炕上,睡着了。梦中,二叔梦见二黑回来了,进屋就卧倒在地,露出鼓鼓的两只奶子。小花羊见了母亲,见了奶子,一下扑过去,咬住乳头,尽情吸吮。吃饱喝足,挨着二黑睡了。

二叔睁开眼睛,果然看见是二黑回来了。二黑和小花羊在地上睡着了。屋门开了,从门口进来一道血印。二黑的一条后腿断去了一半,肉皮模糊,似乎被咬断的样子。

二叔蓦然站起,窜到二黑身边,大喊一声:“二黑!”

然而,二黑一动不动,眼睛睁开,却没神色。乳头、地上,还有湿润的奶汁。

小花羊被惊醒,仓皇围绕母亲身边转悠。

二叔想起来了,在羊圈外边,为了防止饿狼来侵略,支了几个钢铁狼夹。这种狼夹一头隐蔽在路旁的草丛,张着大口,一头用钢绳系铁厥子上,牢牢的。若是一旦饿狼来叼羊,脚踏进去,狼夹瞬间合拢,夹住狼腿。随着狼垂死的叫声,村里人涌来,用棍棒活活把饿狼打死。

二叔明白,就在二黑从羊圈窜出去的时候,一只后腿落进了狼夹。二叔致死没有闹清楚,吃草的羊牙怎么咬断了自己的后腿,怎么找到二叔的家,怎么弄开的屋门?

当晚,二叔悄悄把二黑埋在了村东头的老槐树下。

剩下三花子,二叔专门给它腾出一间房子,吃喝拉撒睡全在屋里完成。头几天,一到晚上,三花子就咩咩地叫,也说不准是想妈妈,还是害怕。不过,自从吃了她妈的奶后,是又吃又喝,有时还自个撒欢。

 这时候土地承包,原来集体的资料都分到了家家户户,有的分到一头牛,有的分到一头驴。二叔和黑脸队长说,什么也不要,就要这只小羊。队长和社员们商量,大家都同意。二叔就花了五块钱,名正言顺,正大光明养活三花子。

村里允许养羊了,但是不让放羊。二叔在羊的脖子上砸了一个套,用绳子牵着,一清早趟过易水河,在河里洇洇,就爬到狼牙山的半山腰,把羊拴在一棵树上。

羊围着树吃草,二叔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。这样几个时辰,羊把树周围的草吃光了,也吃饱了,二叔伸伸懒腰,牵着三花子回家。

二叔从十几岁开始放羊,新中国成立前给地主老财放羊,新中国成立后又给生产队放羊,是地地道道的羊倌。他一辈子没有近过女人,好像十分讨厌女人。但是,对羊却显得很耐心,很温存。

三花子长大了,二叔也不给它找公羊,不让它生养。这样,一个老男人和一只母羊一起打发日子。

有人看好三花子,说一年下一窝,三年下一群,就会发大财,要高价来买。二叔坚决说:“给多少钱也不卖!”

后来二叔病了,放不了羊了。羊就被人拉走了。

拉走的时候,二叔紧闭双眼。

三花子不停回头看二叔。

三花子走了,二叔的病愈加严重,一口气在嗓眼上上下下拉风箱,就是咽不下去。

有人出主意,把三花子牵了回来。

二叔看见三花子,眼睛贼亮。不料,三花子的新主人风风火火找来,在三花子的头顶猛敲一棍子。三花子应声倒下。

“我们钱还给你,把它埋在老槐树下吧。”二叔哀求说。

二叔也死了。

前些日子,我从城里回狼牙山老家,特意到村东老槐树那儿看了看,树不见了,也没有埋羊的痕迹。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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